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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三解 2018-05-29

汉高祖刘邦建立的国家,在汉文帝刘恒登基的一刻,已经死了。


因为之后西汉王朝政治结构的变化,已经不在以刘邦预期的剧本向下演出,而是不断地消解、架空,直至被一个全新的规则完全替代为止。


历史的巧合是,“行事多仿汉高”的明太祖朱元璋同样为子孙设计了一个“完美”的体系,同样只传了一代,就发生了改天换地的“靖难之役”,把他苦心编织的权力之网撕得粉碎,整个帝国在不可更易的祖制之下,又滋生出了一套自主运行的潜规则。


而西汉王朝的“靖难之役”,就着落在汉文帝身上。



01



本系列的第一篇文章里,三解介绍了汉高祖刘邦的“家天下”梦想,在第三篇文章里描述了他构建的帝国轮廓,以及他对于开国功臣集团所寄予的厚望,只是没有想到,他的继任者们看到了完全不同的世界图景,甚至是恐惧。


电影《王的盛宴》中的吕雉


《史记·张丞相列传》记载:


自汉兴至孝文二十余年,会天下初定,将相公卿皆军吏。


在刘邦的时代,左、右丞相是中央政权的代表,南、北军兵权,是中央军权的代表,诸侯王相,是地方政权的代表,这些权力,都掌握在军功集团的金字塔尖,一部分小权势列侯手中,更直白地说,掌握在丰沛元从集团的手中,站在他们头上的,则是刘姓的皇室和刘姓的诸侯王。


双方的关系,说到底就是,“政由葛氏,祭则寡人”,所以才有《史记·吕太后本纪》里司马迁的赞词:


故惠帝垂拱,高后女主称制,政不出房户,天下晏然。


可以说,惠帝治下的七年,基本延续了刘邦为其划定的政治轨迹,除了对赵王刘如意的鸩杀是吕后与戚夫人的宫斗余波之外,并没有针对诸王和列侯的政治举措,在权力人事安排上,也完全按照刘邦临终前的布置行事。


然而,随着惠帝的突然死亡,平衡被打破了。《史记·吕太后本纪》记载:


七年秋八月戊寅,孝惠帝崩。发丧,太后哭,泣不下。留侯子张辟彊为侍中,年十五,谓丞相曰:“太后独有孝惠,今崩,哭不悲,君知其解乎?”丞相曰:“何解?”辟彊曰:“帝毋壮子,太后畏君等。君今请拜吕台、吕产、吕禄为将,将兵居南北军,及诸吕皆入宫,居中用事,如此则太后心安,君等幸得脱祸矣。”丞相乃如辟彊计。太后说,其哭乃哀。吕氏权由此起。


这段话简单翻译,就是张辟彊劝丞相,皇帝没有成年的儿子,太后怕你们这些高祖旧将,唯有让吕氏子侄掌握南北军兵权, 让诸吕入宫掌握权力,你们才能脱离祸患。


这段记载有两处不可解,一是“太后畏君等”,怕的是什么?二是为什么是张良的儿子张辟彊来说“君等幸得脱祸”?


先说第一个问题,吕后想让吕氏家族篡逆,怕被忠臣们阻拦?还是吕后以女人称制临朝怕被老臣们反对?


都不是,核心在“帝毋壮子”,也就是惠帝的太子太小,而她已经54岁了,根本不足以扶上马送一程,这是吕后的远虑,近忧则是上述汉初政治结构中,驾驭功臣集团的刘氏集团,皇室幼弱无力,诸侯王又血缘逐渐疏远,拱卫大宗的意愿愈发薄弱。


电视剧《美人心计》中的汉惠帝刘盈


如果吕后死去,这些问题将集中爆发,她必须预做准备。


青年学者谌旭彬在《汉朝:被掩盖的真相》一书中,对于“诛吕安刘”的前因后果,有非常详尽精当的考证, 他指出:


汉高祖死后迅速衰弱的“宫廷势力”在吕后的苦心经营下,终于重建,而这场由开国功臣集团主导的政治突袭之所以能够成功,根本原因就在于吕氏家族根本没有任何取代刘氏皇族的计划。在政变成功之后,军功集团不但对汉初历史进行了大规模的篡改,比如陈平、周勃对王陵所说的“安刘”宣言就是杜撰的故事,而且还大规模删改了吕氏在汉朝平定天下过程中的巨大军功。


有前贤文字在此,对于这场政变三解就不多展开,各位可以找来看看。在这里,我们着重谈制度层面的问题,即吕后重整“宫廷势力”的举措,一直是在汉高祖设定的框架内。


比如“诸吕”封王者,其实都是之前的列侯,见《史记·吕太后本纪》:


吕后兄二人,皆为将。长兄周吕侯死事,封其子吕台为郦侯,子产为交侯;次兄吕释之为建成侯。


而由侯至王的跨越的理由,《史记·吕太后本纪》也有记载:


问左丞相陈平、绛侯周勃。勃等对曰:“高帝定天下,王子弟,今太后称制,王昆弟诸吕,无所不可。


太傅产、丞相平等言,武信侯吕禄上侯,位次第一,请立为赵王。太后许之,追尊禄父康侯为赵昭王。


令其子寄往绐说吕禄曰:“高帝与吕后共定天下,刘氏所立九王,吕氏所立三王,皆大臣之议,事已布告诸侯,诸侯皆以为宜。


这里,其实就涉及到之前我们提到第二个问题,为什么是张良的儿子提出“君等幸得脱祸”的问题。


原因很简单,张良曾经为惠帝设谋保住了太子位,可见他是惠帝正统的支持者在军功集团内部属于倾向于吕后势力的人物,他的另一个儿子,承袭留侯爵位的张不疑,在汉文帝五年(《汉书》记为三年)坐不敬之罪,侯国被废,


换句话说,吕后称制的基础,并不单单因为她是刘邦的发妻,更重要的资本是她与刘邦“共定天下”,拥有一部分开国功臣集团的成员作为势力基本盘,这部分“诸吕”在汉朝平定天下的战争中,军功甚大,所以才有吕禄这个“勋二代”的“上侯,位次第一”。


最重要的一点则是,吕后封建诸吕,立三王,完全符合组织程序、法理上没有瑕疵,即“皆大臣之议,事已布告诸侯,诸侯皆以为宜。”


如果说拿高祖的“白马之盟”来说事,那么,吕氏封王的时候,军功集团就应该履行盟誓“天下共击之”,然而,他们没有,反而是陈平、周勃这对刘邦临终时候看好的CP共同表态“无所不可”,后来更积极地促成吕禄封王,可见,只要固有的权力格局不变动,究竟是不是“非刘氏不得封王”,他们并不怎么在乎。


政变的诱因,甚至不是吕后之死。


电影《王的盛宴》中的吕雉和张良



02



对于汉高祖政治结构的突破,来自于诸侯王的压力。


确切地说,来自于强藩的挑战。


在汉初的分封体系之中,齐王刘肥作为汉高祖的庶长子,封国广大、领民众多。《史记·齐悼惠王世家》里写道:


高祖六年,立肥为齐王,食七十城,诸民能齐言者皆予齐王。


齐言,就是齐国方言,此时天下初定,百姓流散,把所有能说齐国方言的人都还给齐王,这等于是让刘肥恢复战国时代齐国的旧疆,再加上齐都临淄在战国时代就是著名的商业都会,有民七万户,又占鱼盐之利,齐国绝对算是汉初诸侯国中最富强的一个。


《汉书·高帝纪》记录得更详细:


胶东、胶西、临淄、济北、博阳、城阳郡七十三县立子肥为齐王。


另一个大国是赵国,自张氏赵国定封,高祖九年时,赵国有邯郸、钜鹿、恒山、河间、清河、云中、雁门、代郡,也就是在赵王刘如意的时代,刘邦给最喜欢的儿子封了8个郡,人口肯定不如齐国多,但地盘比齐国还大。


到高祖十一年,分赵地一部建代国,以皇子刘恒为代王,都晋阳,这之后的赵国,还剩下5个郡,即邯郸、钜鹿、恒山、河间、清河。


惠帝、吕后时代,对于齐、赵两个大国,基本上是集中火力地怼。


惠帝二年,齐王献城阳郡为鲁元公主汤沐邑;吕后元年,割齐国济南郡为吕王奉邑;吕后元年,分赵国常山郡(即恒山郡,后避汉文帝讳)建常山国;吕后七年,割齐国琅邪郡建琅邪国。


齐国去3郡,仍以刘肥之子为齐王,赵国去1郡,封吕禄为赵王。


结果,第一个构难起兵的,也正是齐王刘襄,汉高祖的长孙,他的两个兄弟,刘章、刘兴居为吕后封侯宿卫,甚至以吕氏女下嫁,仍一直在长安奔走反对吕氏。


汉墓中的骑兵俑


不过需要注意的是,齐王起兵之后,首先夺取了琅邪王刘泽的封地和军队,进而西进与汉将灌婴对峙,得到承诺后又回军攻占为吕后割取的齐国旧地,这个过程中是不是只有齐国发难了呢?


看似如此,但在《史记·吕太后本纪》里有一些隐藏信息:


吕禄、吕产欲发乱关中,内惮绛侯、硃虚等,外畏齐、楚兵,又恐灌婴畔之,欲待灌婴兵与齐合而发,犹豫未决。


《汉书·高后纪》也有类似记载:


具以灌婴与齐、楚合从状告产。


也就是说,起兵诛除诸吕的内战,至少应该有齐国、楚国两个刘姓诸侯国出兵,然而,无论是《史记·楚元王世家》,还是《汉书·楚元王传》,都没有楚国参与此次事件的记录。


楚元王刘交是刘邦在世为王的唯一弟弟,算是近支宗室中辈分最高者,其封国为薛郡、东海、彭城三十六县,地盘不大,占据西楚霸王旧都,仍是举足轻重的人物,相比起他来,这时候吴王刘濞还是个小年轻,守着荒僻的封地埋头种田呢。


汉高祖十二年驾崩,留下八个儿子:老大刘肥为齐王,老二为惠帝,他后面是刘如意为赵王、刘恒为代王、刘恢为梁王、刘友为淮阳王、刘长为淮南王、刘建为燕王。另有汉高祖幼弟刘交为楚王、侄子刘濞为吴王。另有吴氏长沙王。


到吕后死时,这个格局完全改变,高祖兄弟为王的,仅楚国刘交;诸子为王的,只有代王刘恒、淮南王刘长;亲孙子为王的有齐王刘襄、梁王刘太、淮阳王刘武、常(恒)山王刘朝;族人为王的有琅邪王刘泽、吴王刘濞;另有吕氏为王的梁(吕)王吕产、赵王吕禄、燕王吕通,刘邦、吕后外孙鲁王张偃。吴氏仍为长沙王。


前后一比较,再看地图就能发现,到吕后死时,已经建立了一个以少帝亲兄弟为核心,以吕氏诸王为重镇的“内圈”藩屏,齐国这个最大的威胁也被切割掉了一半,纸面实力和吴、楚这种中等封国差不多了。


对于功臣集团,这个状态虽然脆弱,却是最稳定的,然而,齐王刘襄的决绝起兵,打破了整个平衡。


楚国的参与程度,我们今天不得而知,其政治意义却超乎寻常。


齐国六郡、楚国三郡,已有九郡发难,另有代国、淮南国、吴国,都是刘氏子侄,如果响应起兵,就意味着一场新的楚汉战争爆发了



开国功臣们完全没有必要为了吕氏家族的权柄,将自己所有既得的身份、利益全部压上赌桌。


了解了这个信息,我们才能知道,为什么在军功集团“诛吕安刘”之后,扶立了汉文帝刘恒,因为他们只有这一个选择,没有第二个。


对于他们而言,在齐、楚等刘姓诸侯王还没有取得军事优势之前,以自己的力量重新掌握中枢讨价还价,才是继续保持权力、地位的唯一出路,这才有了周勃、陈平、灌婴等人的一致行动,通过“宫廷政变”而非“国内战争”的方式,出卖吕氏家族。


勋贵们抛弃了吕后十多年间提拔起的所有新贵,甚至出卖了少帝这个合法皇帝的生命,抢在齐王之前,迎立了代王刘恒,这个选择,史书上的解释是看“母家”,防止重现吕后。


其实,把上述诸侯王的名字、阵营摆一摆就很清楚。


抹掉吕氏家族及其拥立的少帝、三王之后,候选人只剩下楚王刘交、齐王刘襄、代王刘恒和淮南王刘长。


楚王亲缘太远,立他,汉高祖的牌位都没地方放了,只能从高祖子孙中选择,齐王谋反自有班底,两兄弟刘章、刘兴居,舅父驷钧为相、郎中令祝午为內史、中尉魏勃为将军,这一群人等到齐王当皇帝,必然要酬功安置,则高祖的功臣们要摆在哪儿呢?


更重要的问题就是,立齐王为皇帝,他起兵讨伐诸吕就是皇帝的“功劳”,属于不可抹杀的政治正确,那么屈从诸吕,甚至“公议”封吕氏为王的丞相、太尉、列侯们是什么?这不等于给自己制造“小尾巴”,等新皇来抓吗?


淮南王刘长从小由吕后养育成长,说起来比少帝还亲,立他,就要面临秋后算账的风险。


至于后人没事儿就提起的周勃的忠诚度,或者说汉高祖刘邦临终之准,其实都是佛像脸上一层又一层的金箔,贴上去的。最能代表时人观感的,无过于代王刘恒得知被迎立之后,在代国宫廷上的一次争论,《史记·孝文本纪》记录了郎中令张武的发言,也代表了群臣的公议:


汉大臣皆故高帝时大将,习兵,多谋诈,此其属意非止此也,特畏高帝、吕太后威耳。今已诛诸吕,新喋血京师,此以迎大王为名,实不可信。原(愿)大王称疾毋往,以观其变。


想法不止这一点,那到哪儿了呢?又畏惧高帝、吕太后之威,那就是张武等人都认为这些功臣大将也有做皇帝的野心,只是被压服罢了,所以说,在时人的眼中,陈平、周勃等人,绝对不是什么“忠臣”,只是被刘邦、吕雉的权势压服而已。


电视剧《大风歌》中的晚年陈平



03



代王刘恒在下决心入长安继位之前,咨询了左右近臣,郎中令张武的顾虑代表了绝大多数人的意见,这时,代国中尉宋昌站了出来,说了三条:


群臣之议皆非也。夫秦失其政,诸侯豪桀并起,人人自以为得之者以万数,然卒践天子之位者,刘氏也,天下绝望,一矣。高帝封王子弟,地犬牙相制,此所谓盘石之宗也,天下服其彊,二矣。汉兴,除秦苛政,约法令,施德惠,人人自安,难动摇,三矣。


第一条,这天下是刘氏打下来的,是斗争的结果,历史的选择;


第二条,刘邦分封子侄之后,力量对比上刘氏足以压倒所有人;


第三条,汉朝对秦朝旧体制改造很成功,大家发财,没人想反。


这三条硬道理,雄辩地说明了开国功臣们为什么要扶立刘氏,也变相说明了刘邦为什么要分封同姓王,这些都是现实的政治角力,不是什么郡县制比分封制先进的简答题。


而且,宋昌是被项羽杀掉的上将军宋义之孙,之前以家吏的身份跟随刘邦入关中、平天下, 也是功臣阶层的一员,虽然不算顶级权贵,毕竟也是圈子里的人,对于开国权贵们的心思,无疑最有发言权。


哪怕是这样,代王刘恒还是害怕,又是找老娘商量,又是占卜,又是派亲舅舅去见周勃确认信息,最后才笑着对宋昌说:


果如公言。


六个人坐着传车(驿站的驿车)疾驰到关中高陵,还要派宋昌进长安“观变”,可以想象当时刘恒既兴奋又忐忑的心情,真是一步天堂一步地狱。


且不论中间一系列的推让,只说代王刘恒接受了劝进,以天子法驾入宫,《史记·孝文本纪》的记录是:


皇帝即日夕入未央宫。


也就是说,真怕夜长梦多了,干脆,傍晚日落时分就住进未央宫,这过程中还出了个插曲。


电视剧《大风歌》中的汉文帝刘恒


《史记·吕太后本纪》:


有谒者十人持戟卫端门,曰:“天子在也,足下何为者而入?”代王乃谓太尉。太尉往谕,谒者十人皆掊兵而去。代王遂入而听政。


请注意,这事儿发生在东牟侯刘兴居、汝阴侯滕公将少帝迁居少府之后,已经汇报称宫中安排妥当的情况下,竟然有天子近卫谒者端着长戟挡驾?要他们解除武装,还要太尉周勃亲自说话才行。要说这不是下马威,谁信?


文帝当天晚上就干了两件事:


夜拜宋昌为卫将军,镇抚南北军以张武为郎中令,行殿中还坐前殿。於是夜下诏书曰:“间者诸吕用事擅权,谋为大逆,欲以危刘氏宗庙,赖将相列侯宗室大臣诛之,皆伏其辜。”(《史记·孝文本纪》)


夜,有司分部诛灭梁、淮阳、常山王及少帝於邸。(《史记·吕太后本纪》)


掌握军队,控制长安;任命亲信,保护自己;杀死旧主,以防后患;下诏定性,安功臣之心,就发生在一夜之间。


所有的环节都是必须的,但是占尽优势的功臣集团为什么没有反抗汉文帝的收权?


因为这个时候,功臣勋贵们需要汉文帝对他们之前的行为进行确认,而且这种确认还要将他们列为“诛除诸吕”的主导者。所以,汉文帝在入宫当夜,就以诏书的形式确认了“诸吕谋为大逆”,即将之前的政变定性为“平叛”,那么,这场政变的主谋和参与者们等于又立新功,而不是一群无视“虎符”、“节杖”、“诏书”,擅自发兵进宫捕杀相国、诸侯王的反贼。


更细节的处理,在于“赖将相列侯宗室大臣诛之”的排位, 将、相、列侯、宗室、大臣,有齐王、楚王什么事儿吗?诸侯王是没写的,轻描淡写地划入了“宗室”。


用一句现代的话来总结,就是功臣列侯彻底篡夺了“革命果实”齐王等人的“正义”行动,不但无功,反而有罪。


电视剧《大风歌》中的晚年周勃


《史记·齐悼惠王世家》记录了这么一个故事:


灌婴在荥阳,闻魏勃本教齐王反,既诛吕氏,罢齐兵,使使召责问魏勃。勃曰:“失火之家,岂暇先言大人而后救火乎!”因退立,股战而栗,恐不能言者,终无他语。灌将军熟视笑曰:“人谓魏勃勇,妄庸人耳,何能为乎!”乃罢魏勃。


魏勃是齐王的谋主,在政变之后,面对灌婴的责问使者,也只敢解释一句,家里着火不可能事先汇报给家长再救火,以开脱齐国无诏兴兵的罪责,然后就吓得两股战战,不敢说话。灌婴老将自然鄙视他,嘲笑他还能干点啥?直接给他罢免了官职,撵跑了。


可见,兴兵即有罪,另一方面,汉文帝又对齐国动了软刀子:


孝文帝元年,尽以高后时所割齐之城阳、琅邪、济南郡复与齐,而徙琅邪王王燕,益封硃虚侯、东牟侯各二千户。


看起来了很大方,可且不说这三郡属于齐国旧地,在齐王发兵后,齐军也已实际攻取了三郡,等于不多不少,假客气。


反倒是琅邪王刘泽,坚决反对齐王登基,推举代王上台,由琅邪一郡的地盘,一跃成为地连数郡的大国,这才是正经的酬功。


紧接着,汉文帝又封淮南王舅父赵兼为周阳侯,齐王舅父驷钧为清郭侯(诸侯表作清都侯,后为鄔侯),周阳在上郡、鄔在太原县,虽然封侯,但是远迁,仍是削弱齐王、淮南王母家的支持,同年,齐王刘襄死去,谥号为哀王,也不知道是因为错失良机气死的,还是有别的什么不测,终究是死了,去汉文帝心头一大患。


更能反映汉文帝对齐王起兵“诛除诸吕”的真实态度的,是对于齐相召平之子的安排。齐相召平在齐王擅自发兵时坚决抵制,想事先出兵包围王宫,没想到被魏勃欺骗,反被围于相府,无奈之下自杀。


汉文帝十年四月,封召平之子召奴为犁侯,封东郡一千四百一十户,诸侯表中写明事由就是:


以齐相召平子侯。


这个时候,汉文帝的政权已经相当稳定,当事人齐哀王刘襄也死去多年,齐国地盘几经削分,已经不足为患,重提这个旧案,可见也是攒了多年的念头。


汉初的齐国疆域



04



当我们在了解以上信息之后,反过头去看文帝元年的政治斗争,也就能够洞悉其间隐秘的关联了。


齐、楚的无诏起兵,触发了功臣集团的危机感, 促成了长安“诛除诸吕”的宫廷政变,即出卖了之前经过合法程序认可的“吕氏领导班子”,又在事变后的利益分配中,将齐、楚排除在外,引入了最符合他们集团利益的代王刘恒,立为皇帝。


代王刘恒则投桃报李,对于之前的历史问题,重新作出解释,将丞相、太尉、列侯对于“白马之盟”的背弃,解释为暂时的隐忍;将“无诏夺军”的非法政变,解释成为“人心思刘”的传奇故事,当然也要“下不为例”;又对始作俑者齐王的起兵,不置褒贬,只是归还吕氏侵夺的齐、楚旧地,任天下人自己猜测。


功臣集团为了交换这些,付出了宫廷宿卫的职权;长安左近南、北军的兵权;付出了汉高祖刘邦认可、他们服从的合法皇帝汉惠帝的法统;更交出了作为“无功者不得封侯”誓约一方的道义权力。


因此,对于汉王朝而言,这次“靖难之役”的影响可谓翻天覆地。


汉高祖刘邦规划的、汉惠帝、吕后勉力维持的汉初分级封建的平衡体制,至此时已经名存实亡。


吕后死后,汉室中央权力交接的所带来的动荡,让刘氏诸侯王暴露了野心,让功臣列侯集团展示了投机者的本性,也让至高无上的皇帝陛下认识到自己的皇位和生命并不安稳,这两个刘邦预设的盟友,随时都可能成为皇帝的敌人。


所以,整个“文景之治”40年贯穿的主题,就是政治上收权,经济上放权,用和平竞争的方式,一步步解除诸侯王和列侯的权势与武装,直到汉武帝登基,面对的就是一群没牙的老虎,除了仓库里堆积的黄金、铜钱和满堂妻妾,再也没有真正的实力与磨刀霍霍的皇权讨价还价了。


至于如何走出“文景之治”,我们下期接着谈。


(未完待续)





刘三解系网易新闻·网易号“各有态度”签约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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